3.
遙遠的記憶中，似乎是小時候，同樣輕快的步伐，那時的花田帶著顢頇，乘載著小小的身體，小傢伙不過只是想幫他媽媽送個東西，卻還是不小心噗通的跌落到旁邊的水溝裡了。
那時的水溝蓋作的很簡陋，哪有什麼鐵鑄的網格蓋著，和現今相比根本不能叫水溝蓋，頂多就是幾片木板，邊緣長著青苔，一不小心晃啷一聲，木板想碎裂的機會都沒有，一個大約五歲大的小孩，身軀有一半就已經泡在黑黢黢水溝裡了，水溝旁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而當時只是剛好有兩片木片蓋的比較不密緊，一道現成的陷阱，小花田就這樣跌到水溝裡了。
那畫面真的很尷尬。
小小的身體弄上了好幾灘噁心的臭泥巴，臭遍了他的脖子以下，甚至連臉上也沾到了，驚慌失措湧上心頭，小花田的眼眶不禁長出了淚珠， 手臂起了無數的疙瘩 ，無預警的自責感湧上心頭，愚蠢的模樣讓旁邊三四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孩子看到，一下發出譏諷的笑聲，指著小花田，笑聲劃破了鄉下寧靜和平的午後。
一瞬間，小花田的眼像個破了的水球不停的漏，既使強忍也無用，讓小花田想哭的原因跟旁邊那幾個幸災樂禍的小屁孩沒有關係，是因為臭水溝的爛泥，它玷污了母親交代的，要拿給幾條街外的天海阿姨的裙子。
半身還浸在水溝內，小花田打開袋子，再度看了幾眼那件白底紅花瓣的花裙，確定已有一半已經被這黑泥惡臭染污後，飽和的情緒終於奪眶而出，彷彿剛出生的巨嬰般，嚎啕的哭聲灑向兩旁稻田中的農夫，遠方田中的農夫起了身，手上還抓著剛割下的稻稈，推了斗笠的邊緣，疑惑地望向哭聲的來源。
花田知道自己又要讓媽媽和天海阿姨失望了，自責感惡臭地淹沒了他還不夠堅強的心。
那時花田才五歲。
在這個不知消彌了多少時間的房間裡，花田喝下了苦到不行的甘草汁後，才勉強從回憶的惡夢中甦醒。那是花田無法擺脫的潛意識，而可怕的是剛剛的夢境竟如此真實，花田甚至拍著自己的制服，用力的揮拍，試圖清掉自己身上根本不存在的腐臭爛泥。
正當花田昏倒得也跟個爛泥沒兩樣時，長谷川悄悄的滑進了毒山先生的房內，走進了在夢境中掙扎的花田，逼他喝下那跟怪獸血液一樣的甘草汁，花田的意識才在邊緣中變得炯炯有神。
這表情一下子嚇到了長谷川。
「原來你還醒著？！」
而花田也被對方的反應嚇到，「你，你是，長谷川瀨美？！」
花田不可置信地看著，糨糊腦袋慢慢散鬆。
長谷川掐著自己的鼻子，深怕吸到一丁點室內的花香，又忙著逼花田喝了幾口那綠色汁液，而花田才喝了幾口，又把剛剛喝的甘草汁一起吐了出來，花田這時中氣應該有七、八足，說：「這，不是早上老奶奶給我喝的那杯嗎？」
「早上喝的？老奶奶？」長谷川不知道花田在說什麼。
長谷川掏出了衛生紙，擦著花田嘴角殘留的口水，那是張好香好香的衛生紙，花田有那麼一秒希望自己可以流一輩子的口水。
長谷川不知自己的臉有加速花田意識恢復的效果，花田一手撐著地上的塌塌米，長谷川一手擦著嘴，花田呆看著，最後嘴角還是不禁失守，唾液與甘草汁又流了出來，對於一個粉絲來說這勉強可算是正常反應，不過樣子有點猥褻。
清醒後，花田跟著長谷川小姐像做小偷似的，撤離這個毒氣室，走出房門，外頭的日光頗刺眼， 跟記憶中跌進水溝那天的頗像，影子卻異常立體，跟花田初來乍到這棟公寓時很類似，隨著長谷川小姐的詢問，花田一路上解釋自己。
＊＊
花田上班的公司距離築地市場不遠，約有幾十分鐘的路程，漁市每個人都起的早，搶鮮的觀光客也不例外，在生猛的漁市場將花田的睡意退散之前，花田都會先去市場旁的本願寺參拜，再去築地市場吃早餐，通常是海膽丼或拉麵。在這邊吃早餐像逃難，為了避開上班尖峰的人潮量與觀光客，花田在吃完早餐後便直接驅自行車奔向公司。
市街上熙來攘往的車反射著陽光，把美麗的建築物照得輝亮，搭配著快步走動的人群，花田也開著快遞員的送貨車加入戰局。約莫早上剛送完第一批貨後，花田會在最後一位收件人的店內乘涼，過了隅田川之後，那是一家位於墨田區春日通上口碑最好的澡堂——『烈火之湯』。
當家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奶奶，柔弱但體貼，每次都見她都戴著頭巾，然後一副紅框眼鏡，優雅的笑來迎接花田，笑的時候頭會輕輕斜一邊，最害怕煙味。
隨著晴空塔的建立，國外投機客資金挹注，墨田區的地價也水漲船高，加上這個時代上班族幾乎沒有來澡堂洗澡的習慣，像這樣傳統的公共澡堂也終於面臨了生存的問題，花田注意到老奶奶的皺紋也越來越深。
然而老奶奶臉上的皺紋從來不曾讓老奶奶失分，反而常因她的笑容而綻放開來。
老奶奶最常講的一句話是：「 有什麼可以讓房價變低的方法嗎。」
然後苦笑著。
幸好，今天澡堂門外停著一排腳踏車，表示今天生意不錯。
花田在櫃檯前坐下，拿下有快遞標誌的帽子，脫去手套，擦著脖子上的汗，老奶奶一如往常地端了茶盤出來，一杯抹茶，還有一個和菓子。
「今年的夏天好像又提早了啊？」花田欣賞著今天的和菓子，是粉紅色，五瓣櫻花造型的。
「要順便洗個澡嗎？」老奶奶對著花田笑。
「今天生意不錯喔。」花田看了門外那整排腳踏車。
「托您的福。」
老奶奶將茶盤放在櫃台前，說著數月來如一日的打招呼方式，然後幹練的指揮其他人。
這時櫃台裡的電視機上正播著幾天前泰國爆炸案的新聞，花田喝了口茶，這一口差點沒讓花田拿剪刀把自己的舌頭剪掉，苦的頭都轉了過去。
「來來，這個時候剛好配著這和菓子吃。」老奶奶趁時把和菓子的盤子端上前。
「這不是抹茶？」花田接過和菓子，對著杯子裡的綠色汁液說，那臉像抹布一樣。
「這是甘草汁，預防中暑的，聽說今天的天氣又會創今年的最高溫，有客人需要，所以也幫你做了，又怕你太苦，所以作了個『櫻』來給你配。」
於是花田試吃了一口，驚覺這『櫻』竟與這苦茶好搭，難以形容的絕妙，忍不住只得一口茶一口和菓子的品嘗了起來。
「怎樣，還合你的口味嗎？」老奶奶親切的挨近了花田。
花田忙著吃，頂多含糊地回了句好吃。
正當已經心滿意足的花田還在放空時，老奶奶拿出了一個小紙箱與一張摺起來的便條紙，抓準時機說：「花田君啊，可以麻煩您幫我一個忙嗎？你知道我的腳不好，可以麻煩您幫我把這個包裹送到這張紙上面寫的位置嗎？」
老奶奶沒有子嗣，也沒結婚，一向待花田像自己的孫子，尤其每次那些裝滿盛情的甜點就已經讓花田彷彿回到了被關愛的孩提時代。這次就算不用再請喝什麼體貼飲料，老奶奶有事要請花田幫忙，花田也是會二話不說地答應的。
「是這個位置嗎？」花田指著紙上一個看來像『凸』的圖形，依照花田送貨的經驗判斷，這大約是在靠近業平小學那附近。
老奶奶在空中對『那個位置』比了個粗略的方向，說明要送達的地點，形容一下目地的樣子，強調只是一小段路程。
「沒有地址嗎？」
老奶奶羞愧地掩著臉，「對不起哪，人年紀大了，腦筋也變差了，地址記不得了。」
那臉一看便知老奶奶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
「抱歉給花田君添麻煩了。」
老奶奶對花田鞠了一個躬。
「哪的話。」花田吞下最後一口和菓子說：「才要謝謝您的招待呢。」
「那就麻煩花田君了。」
老奶奶放心地笑著，然後對著櫃台裡的電視機上頭的新聞報導嘆氣，捶著大腿說：「要好好珍惜生命哪，生命就像煙火，每人只有一綻放的機會哪。」
這是老奶奶最常講的第二句話。
最後老奶奶在澡堂店門口，再次對著花田鞠躬，目送花田出發。
「那麼，再麻煩您了，可愛的花田君。」老奶奶笑容可掬招了招手說：「有機會下次再來店裡泡湯喔。」
花田拿下了快遞員的帽子也向老奶奶回禮，之後便踏上了鬼打牆般的旅程。
中午陽光籠罩，馬路兩旁佈滿著電線杆與線的影子，乾淨的街道沒什麼人煙，花田拿著那張明顯誠意不足的便條紙，紙上黑色原子筆勾勒出的道路很潦草，花田彎進彎出，以為近了，才發現那轉彎的位置始終跟目的地差了一截 ，紙上畫得那個像『凸』的符號，感覺就在旁邊，實際上卻是一種永遠到不了的『旁邊』。
彎進了小路，屋簷下貼著兩個自民黨候選人的大頭照，小黑貓在門口伺機不怕人，每棟屋子家門前盡是些花花草草，成堆的腳踏車與牆上的窗與冷氣壓縮機反射著驕驕豔陽，房屋越變越擠，熟悉的房舍變成陌生的圍牆，圍牆圍著越來越擠得房舍，花田眉間的皺紋與紙上反覆的摺痕一樣越來越深，帽沿無數次推起，蓋住底下尋寶者的臉，花田覺得自己的血壓在上升。
這一帶花田算熟悉到不行，但地圖上畫的地方與記憶中是那麼地相近，無奈與現實竟是那麼遙遠，花田的帽子裡彷彿裝了水管，眼看都要把額頭給擦破了汗還是持續的流，差點也把地圖也弄濕了。
等到揭開最後一個擋住目的地本體的大樓之前，花田都還在思考著剛剛這個任務是否答應得太快？忽然想起自己跟老奶奶也不是說挺熟，雖然她人真的是不錯，但是也沒必要馬上就答應吧，覺得自己真的是太好講話了。
幸好，花田最終還是確定了自己到達了，因為那景象跟老奶奶形容一樣。
那是一棟上下只有兩層、日本戰後初期舊式的日式公寓，遺世獨立的存在在鋪滿白色小石頭的空地上，公寓中間與左邊各一個生鏽樓梯從外面通向二樓，一層樓有四間房，算一算整棟樓共八間房，是橫向發展的建築體，屋頂鐵皮覆蓋，是後來改建，鐵皮延伸到兩側，包含中間那個樓梯也有屋頂，屋頂上有碎石、鳥屎、垃圾。
這種屋頂在這種天氣下更是一看就覺得熱，公寓牆上的白漆像厚重已故人士的妝，片片斑駁，隨風搖擺。
比對手上的那張紙，花田想不出這裡何時多了這棟枯燥的建築物和這片空地。晴空塔這個地標矗立在花田的斜後方，花田確定自己還沒離開東京。
猶記著老奶奶的囑咐，花田瞧著公寓上的每一扇門說：「唉，八號房客是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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